东北往事:留不住的漂亮媳妇,回不去的大集体
作者|石丰硕 编辑|金快乐
图们是一座东北边陲小城,地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九十年代这里的人口始终在十万左右,一个温布利球场几乎就可以坐下全城的百姓。
仿照苏联的制式城市被划分为整整齐齐的三个街道,日本人留下的红砖建筑和朝鲜族居民的平房鳞次栉比,并佐以那个时代地产开发商的恶俗审美,颇有层次感。
我曾居住在其中一栋“火炕楼”里,“火炕楼”在东北是一类民居的统称,因为没有暖气,只能烧炕取暖。
△典型的苏式建筑:火炕楼
冬天起夜成了刺激的挑战,掀开棉被离开火炕便冻得浑身战栗;夏天做饭时因为灶台与炕头相连,不一会屋里气温便飙升到桑拿房水平。但没人抱怨条件的艰苦,因为这样的住房也是单位分配的福利。
站在炕沿望向窗外,可以看到满眼朝汉双语的饭店招牌,耳畔年轻人互相打趣谩骂的声音时常被远处机关单位大喇叭播放的广播体操淹没,空气里飘散着迷人的打糕泡菜香味……民族的交融产生了类似后殖民时代的独特趣味,让人仿佛有一种置身缩水版里约热内卢的错觉,杂乱多彩,香甜腐烂。
在改革开放艰难破冰前行的九十年代,这座火炕楼里留下了无数被彻底遗忘的童年与青春。那时的人们享受着安稳的喜乐和忧伤,就像当年春晚里那英和王菲唱的那样:“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
对于力比多极其旺盛的男孩来说,火炕楼里的假期是百无聊赖的时光。本地的电视台已经无力也无心制作任何节目,干脆转型为“点歌台”,打固定电话扣掉六块钱话费就可以看一次H.O.T(韩国SM娱乐有限公司于1996年推出的男子组合)的MV。
1998年,韩流刚刚兴起,五个造型奇崛的韩国少年成天在图们电视台的台标下热舞高歌,由于同文同种,他们是这座朝鲜族人数居多的小城里所有孩子的偶像,是一切时尚的风向标。
傍晚穿上过年时求着父母在轻工市场买来的肥大裤子,与同学三五成群在市区最大的体育场里模仿他们的舞蹈,是男孩们最洋洋得意的时刻。因为高年级的姑娘们下了辅导班会骑着自行车路过,莺歌燕语人面桃花。
漂亮姑娘去了韩国
小城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熟人,比如谁都知道:那骑车的队伍里有个短发女孩就住在我家楼上。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却不爱说话。她父亲在“大集体”工作,是车间的货车司机。
△小城图们
“大集体”是现今早就被淘汰的名词,文革结束后知青回城,政府为了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而无奈成立了许多大集体企业,那些曾经满怀革命激情的青年一下子成为了被安置的对象。
在一个几乎不流动的社会里大集体的职工们没有人意识到危机将至,他们都以为这辈子养生送死已经有着落了,便开始了招灾惹祸的日常。
邻居们曾跟我讲过那个司机刚进大集体时为了追求同一车间的姑娘不惜与情敌打群架,在站前广场以一敌八,手持一块红砖把对面几个愣头青打到头破血流。从此他一战成名,在本地“社会人儿”里颇有威望。
这样的高光时刻对于女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车间里那个漂亮姑娘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朝鲜族男人虽然大男子主义盛行,但却出了名的疼老婆,婚后他像变了一个人,每天下班后穿着整齐的单位制服与妻子去舞厅跳交谊舞,在卓依婷旖旎的歌声里,两个人的罗曼蒂克似乎永远不会消亡。
妻子经常穿着旗袍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即便生了孩子身材依旧婀娜多姿,她喜欢和男同事喝酒,喜欢打听世界各地的新鲜事,甚至在了解到克林顿的拉链门丑闻后她就去延吉买了一顶莱温斯基的同款贝雷帽。
所以有时我很直男癌地猜想:不管什么时代,时髦的漂亮女人都是属于诗属于远方属于富丽堂皇,唯独不属于安于现状的男人。
女儿渐渐长大,逼仄的火炕楼无法满足她对于未来的憧憬,于是她决定辞掉工作,远赴韩国打工赚钱。当时她与脾气同样火爆的丈夫经常发生剧烈争吵,夜晚我懒洋洋的趴在炕上看中央一套里的梁山好汉们大杀四方,而楼上则传来用朝鲜语叫骂的声音,相映成趣。
争吵的焦点在于如果她去韩国打工,代价是先离婚,找个韩国人结婚。到了韩国拿到工作机会后再与韩国人离婚与他复婚。这是那个时代延边朝鲜族平民家庭的典型悲剧开端,因为猜都能猜到,一旦离开这座连李宁专卖店都没有的小城去往花花绿绿的韩国,女人是回不来的。
△韩国电影《黄海》剧照,电影讲述了一个朝鲜族男人偷渡韩国寻找失踪妻子的故事。
果不其然,拦不住的妻子到了韩国,与韩国男人假戏真做,他和女儿被抛弃在了图们。而过了没几个月,大集体企业改制,他被买断工龄,五万块钱结束了他本以为安逸稳定的职业生涯。
下岗后他给一些小老板开大货车,不干活的时候每天都要喝个大醉,酒后用半朝半汉的脏话怒骂抛弃他的妻子。
在城里最有名的冷面店,所有人遇到他都要绕着走,一碗冷面配几杯白酒就可以让他内心的愤怒和不满爆发,“你瞅啥”“瞅你咋地”绝不只是段子,如果那时候给他一颗原子弹,他可能都敢引爆。
女孩从来不愿回那个满地啤酒瓶的破家,“连美国炸了咱们大使馆我爸都打我”。若干年后女孩退学,据说有人见到她在一家KTV用烟头在满是纹身的胳膊上烫疤。
二叔死前迷上了杜冷丁
火炕楼里经常会来一些客人,但基本都是每家的亲戚,比如我二叔,每次来我家串门他都会主动烧炕并且下厨做菜,现在我还记得他炖的得莫利活鱼的味道。
二叔在郊区一家化纤厂工作,业务精到长相周正,有大专文凭还爱逗趣,在小地方可以算得上是迷人的雅痞。二婶很漂亮,在厂里炙手可热,但几乎是被二叔不到一礼拜给追到手的。
二叔最大的爱好是看香港电影和喝散白。连接VCD的电视里周润发英姿飒爽,与仇家血战,电视外的二叔坐在热炕头上击节赞叹,扫一眼桌上被高压锅烀开花的大鱼头,滋溜一口干掉一盅散白,二婶在一旁大骂:“你他妈能不能慢点喝?”
△《英雄本色》中的经典片段:小马哥血洗枫林阁
二叔有着很深的江湖情结,小时候的我因为瘦小孱弱,经常被邻楼的几个古惑仔劫道收“保护费”。二叔知道后怒不可遏,特意穿着工厂发的大皮鞋来到我家,叉手站在火炕楼的门口,如同威风凛凛的门神一般,随时准备“踢死那几个小逼崽子”。
我那时感觉受宠若惊,因为我的奶奶是后奶奶,二叔是她的亲儿子,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连姓都不一样。他似乎也很介意这一点,每次过年,他和我奶奶坐在我们家人中间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但他还是努力的向我们一家人靠拢,敬酒时说的话尽是带着生疏的亲近套磁。
后来他发现与这一家异姓人实在无话可说,每逢年节在火炕楼里的家人相聚,他都会早早离开饭桌,拿着几张港片盗版碟走进有VCD的那间屋子,留下二婶继续客套,关上门孤独地做他的英雄梦。
1997年,对于二叔来说是坍塌的一年,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香港回归,周润发用手枪一梭子打五十发子弹的时代结束了;二叔下岗了。
下岗后的二叔也结束了对激战尖沙咀的遥远向往,从一天一顿散白变成了一天三顿,早餐也要喝下半斤。买断工龄那点钱也几乎全变成了下酒菜,一年后,二叔酒精中毒并得了胰腺癌,二婶要与他离婚。
奶奶为了留住儿媳,来到我家张罗了一桌菜,二婶进屋后以发现我们先动筷了为理由掀了桌子,亲情之下的残酷在那一刻展露的淋漓尽致。
奶奶没有追赶已经摔门而出的儿媳,而是躲在厨房默默的流眼泪。在治疗癌症期间,二叔打杜冷丁上了瘾,他经常红着眼睛对身边的人说:“这玩意是真得劲儿,打上一管子看啥都是女人的X啊!”
2002年春节,当解晓东和孙燕姿在春晚舞台上演唱一首很时髦的《与世界联网》时,奶奶接到了电话——二叔死在了家里,已经快三天了才被发现。他的世界没有联上任何网,草草在那座小城里谢幕。
放礼炮前得通知朝鲜政府
火炕楼视野开阔,与著名的图们江相邻,江的那一边就是朝鲜,彼时的朝鲜正处于金正日所谓“苦难的行军”时期,饥饿的朝鲜百姓经常会冒着被AK47击毙的风险用卡车轮胎缠身游过江来讨一口饭吃。
谁谁家用一袋大米娶了个漂亮的朝鲜媳妇、边防抓住了几个朝鲜小孩,战士们动了恻隐之心安排他们饱餐一顿就送回对面,被人民军拉进集中营……这样的故事成为了大人们最热衷谈论并带有国际化色彩的都市传说。但其实谁也没见过真正残忍的画面,日子依然像那条半人深的江一样平静流淌。
在距离火炕楼最近的菜市场里,人们倒是有一条经验:只要遇到语言完全不通的朝鲜族老太太在叫卖,那她就可能不是本地朝鲜族,而是“对面”过来的,一块钱就可以在她那买一大口袋人参。东北人虽豪迈,但心地良善,她们的摊位前面总有好心人扔下的数额不等的零钱。
有趣的是,官方每逢重大节庆,放礼炮之前都要知会朝鲜政府,以避免被对方误解为开战,我们那时都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
△图们口岸。
时至今日,朝鲜成为东北亚地区的火药桶,战争阴霾久久不能散去。与外界的想象不同的是,图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一切,当微博上的网民军迷们煞有介事地讨论延边核辐射问题时,挨着朝鲜的图们江边,每个夏天的夜晚都有市民载歌载舞烧烤宴乐,引得对面面黄肌瘦的人民军边防兵直钩钩地盯着看。
朝鲜这个被美国称为邪恶轴心的国家在图们市民的视线里,只是饥饿的流民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九十年代的外交部长钱其琛曾在图们口岸视察并留影,那张照片被反复翻洗张贴,现在再看那张照片可能会有一种神奇的疏离感:原来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距离全世界的热点地区居然这么近。
“放心吧,改革咋改也不会动干部”
没人关注朝鲜,是因为小城里的平静生活有足够充实的起伏。我的父亲本来和火炕楼里的其他居民一样都是大集体的职工,像《钢的琴》里的工人陈桂林一样。木匠出身的他总愿意给孩子动手做一些东西,我的所有木制玩具都是他打造出来的,甚至家里的衣柜也是他的手艺。
他开始很满足于自己的工人身份——“炒俩鸡蛋能喝一斤白酒”,和我母亲结婚一辆工地上的解放牌大卡车就是婚车,每天悠哉游哉自得其乐。
因为在年轻时他喜欢读书,并且黑板报写得好而被领导赏识,在领导的安排下通过层层关系考进了铁路而获得了干部身份。九十年代中后期他一直在图们铁路分局工作,享受着体制内干部的特殊荣光。
这一切并非源自他的选择,他的一生也没有那种可以写在自传里无比刻奇的顿悟时刻,仅仅因为秉性和爱好的不同而收获了和火炕楼里的邻居们完全不同的人生。
每次邻居们聚餐,他都坐在主座上,大家都想听听他这个干部对于政策的分析和判断,而我也与有荣焉地成为了火炕楼里的宠儿。回想起来这些事,让我现在对“人的成功不光要靠个人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这句话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1999年夏天,我们全家搬离了那栋火炕楼,住进了父亲争取很久才到手的铁路干部公寓。即便国企改革大潮已经袭来,那栋火炕楼里老邻居们都成了天天闹事的下岗工人,他还过着每天在办公室阅读《人民日报》或《读者文摘》、一周打两次乒乓球的自在日子。
这里没有新奇怪异的道德观,人们喜欢吃狗肉。干部们下了班,经常拎着白酒三三两两钻进满大街都有的狗肉馆里,三四盘带皮狗肉,边上一碟碟红辣的酱料、一盘大豆腐一捆粉条、一口点着火煮开汤的石锅再加上吹不完的牛逼,就可以打发一下午的时光。
△狗肉火锅
这些中产阶级们并不是在逃避什么,也没有任何需要酒精舒缓的焦虑,只是单纯在享受人间烟火的快乐。
“放心吧,改革咋改也不会动干部。”
快乐就来自这样的自信,这是很得意也很残酷的真知灼见,在体制内摸爬滚打多年,使得他们都精准地策划好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当地铁路分局被撤销后,父亲的工作被调到了省城,全家也搬离了生活多年的小城图们。
去年回去探亲,火炕楼已经被动迁,但原来火炕楼楼下最好吃的串店还没黄。留在当地的发小热情招待,炭火上鲜红的大肉串饱蘸酱汁,冰凉的啤酒与香醇温热的酱汤形成精彩的配伍。
曾与我一起长大的土著们勾肩搭背肝胆相照,他们抱怨着这地方年轻人越来越少,小买卖也越来越难做,随后转而斥责某人打麻将总他妈输钱赖账。其实大家都意识到时代车轮在滚滚前行,奇幻而仓皇的岁月已经被碾压殆尽。
请客的发小用微信结完账后,在串店门口点了一根长白山,跟我小声说:“其实,还是咱们小时候那前儿有意思,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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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编辑|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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